【期許自己在此時此刻,不再犬儒,用手中的筆為歷史留下紀錄】
文/簡永達
攝影/葉宥辰
「你們有誰以後想當記者?」
那是我考進新聞所的第一個星期,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反覆提問。
第一堂課,手舉的理直氣壯地,但第三堂之後,舉手前,你還得偷瞄隔壁同學有沒有舉手。
那雙原本高舉的手,如今,也只敢怯弱地半舉著。
這問句,像是個過場,我們的反應也顯得無足輕重,畢竟主軸是帶入已逝的金燦燦的黃金歲月。後來,我總結這套劇本的三幕結構:我們以前當記者很棒、現在當記者很辛苦、你們最好不要當記者。
這句提問,就像黑洞總是蘊藏著特別的能量,能遮蔽所有接近它的努力。
我盡力不去回想,那些備考的夜晚。室友都睡了,獨自坐在電腦前,在備審資料敲下「我要當記者」,那畫面,如今看來,顯得諷刺。
就這樣了嗎?
那年,我是傳學鬥的召集人。每個週末,我們聚在和平東路的小客廳,討論新聞時事,也分享心情。當我發現,這種憂鬱的情緒,普遍地存在各校傳播科系學生中。我和夥伴們,決定做些事情為自己找解答。
商業媒體問題多,那到公共電視吧。
第一年,我們舉辦了公共電視的訪問調查計畫,探討議題包含新聞節目評估機制、工會與董事會內部溝通、公視定位等等。花了近三個月,訪問十五位管理層,整理出公視隱藏的問題,也試著給予回答。當時,正逢公視董事會改選,我們想等新任董事會成員選出後,再將成果冊寄給他們。結果,董事會改選過程爭議不斷。
直到我畢業,那堆成果冊還堆在我研究室一角,始終沒有寄出。
我們缺的應是新聞典範,那找尋古典的調查報導精神吧。
第二年,我們舉辦了調查報導工作坊。同樣號召一群夥伴,我們閱讀國外經典調查報導案例,並學著企劃調查報導的題目。當時,我們邀請有深厚調查報導經驗的高有智記者,擔任社團指導老師。每週報告提案,聽取建議,然後反覆修改。忙碌,卻也覺得充實,整個暑假,我們各自執行調查報導,產出一篇稱得上自己滿意的作品。
當我們興奮於自己的成長時,旺旺買下中國時報。過多的干預編輯室,當時擔任副總編輯的何榮幸選擇離開,轉而到《天下雜誌》持續製作調查報導 。
當時的氛圍,罵媒體成了顯學。弱智媒體、腦殘記者,都不是值得討論的議題,它是討論的前提,當你試圖辯駁時,你的朋友會以疑惑而又嘲諷的表情看著你,問:「難道不是嗎?」
燃燒的心熄了,蒙上了灰。
灰燼原本是燃燒的產物,但它反過來,抑制了燃燒。性格也滑入犬儒,那些高舉改革大旗的,都在累積自己的政治資本,而新聞理想聽起來,也犯著噁心。
調查報導在台灣不抱希望了。如果它只存在於歷史中,而中國某個程度上,類似解嚴前的台灣,去那裡看看吧。我申請到北京大學交換學生,也以中國調查記者的突圍策略為題,書寫深度報導。
採訪過程,我遇上中國傳媒空間緊縮的開端。習近平接任國家主席後,雷厲風行地整頓言論,抓了不少記者,也逼著微博大V表態。為此選題,我走訪中國五大城市,訪問三十多位調查記者與媒體主編,面對黨國,他們善用網路科技,以更幽微且更具創意的方式持續擴大言論邊界。
這趟採訪,顛覆了我對中國記者的刻板印象。
回台灣後不久,爆發太陽花學運。當時,我的論文已到尾聲,數個燥動的夜,我就到濟南路現場,靜靜坐著。剛開始,犬儒的幽靈仍寄生,即使現場志工遞給我礦泉水,我都得思索再三。
可是,當我看著身旁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,聲嘶力竭的吶喊。他們恐懼的眼與充滿憤怒的眼淚,讓冷卻的心重新燃燒。
英語裡有句諺語,叫做「房間裡的大象」(elephant in the room),意思是房間裡有頭大象,但眾人卻假裝沒看到。中國因素,無庸置疑是台灣的那頭大象。
只是,面對這屋子裡的大象,我們能怎麼辦?
在這個歷史時刻,當中國的威權復辟,當台灣的世代覺醒,我加入「報導者」,期許自己在此時此刻,能不再犬儒,用手中的筆,為歷史留下紀錄。
#報導者